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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帕罗尼香肠转世

【黑泽安达】-Fragile-


【纯AU 全想象】







安达清刚把卧室门拉开了一半,黑泽优一正好从对面房间出来,两个人差点没迎面撞个鼻子碰鼻子。这一下给安达吓得在原地僵了几秒,还把打了一半的哈欠给咽回去了。“早啊,安达。”黑泽倒是笑得蛮元气的。


“噢,...早。”什么啊,搞得跟只有他很容易被吓到一样,安达在心里撇了下嘴。


这屋子布局得不怎么好,两个卧室间夹着一条极其小气的窄走廊,一次只能容一个人走过也就罢了,动静稍微大点儿还能隔着卧室听得一清二楚。黑泽说了声“抱歉”,先绕过安达从前面过去。安达这才看见他还拖着个箱子,“要出门吗?”他问。


“唔,”黑泽把箱子拖去玄关,“要回实家一趟。结果收到了一张超长的手信单子,一不小心就变成这样了。”


安达跟在后边溜进客厅,瞄见玄关那儿还放着两个封好的纸箱。纸箱上印着两排笑眯眯的柑橘,大概率是正月那会儿的遗留产物,攒到现在被环保地重新利用了。“这样。”安达象征性地啊了一声,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不过黑泽好像没太在意。他把行李箱贴着墙放好,下一秒就飞快闪进了厨房。“对了,”黑泽探出来半个脑袋:“早餐是胡萝卜粥,可以吗?”


安达喝水正喝到一半,只能叼着水杯猛点头。黑泽在厨房里捣鼓得叮叮咚咚地,也不知道是在弄什么魔法料理。他把杯子放下,伸长脖子去看一眼箱子又看一眼厨房:“黑泽的实家,离东京很远吗?”安达问。


“巴士大概两个多小时吧?下午出发,傍晚就能到,也不算很久。”黑泽端着他的胡萝卜粥一起出来了,还有一碟五颜六色的渍菜。“请用。”


安达双手合十了一下,夹起一小块黄萝卜和着粥一起塞进嘴里。“好吃...。”安达叹了口气,“真的不考虑开家店吗?”


黑泽笑了一下,开始吃起自己那一份。“安达呢,”他问道,“有什么安排吗?”


说是要快乐地休三天年假,安达苦苦思索了好几天,其实压根想不出来除了看漫画到天荒地老之外还能怎么休假。“大概也就…打打游戏?”最后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啊,既然如此,”黑泽想了想,“要不要跟我回实家玩一趟?”


“...啊?”




黑泽感慨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没头没尾就提议一起回他实家玩两天,安达居然还真的答应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巴士前排起了队,黑泽扭过头看了一眼,安达正在研究手上那张薄薄的车票,好像专心致志。


安达说他没什么要带的,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背包里就算大功告成了。黑泽把箱子安放整齐,招招手示意安泽过去。“真的没问题吗?”他又问了一次,“上车了就没法反悔了哦。”


安达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黑泽没忍住笑了一下,拉着他一起上了巴士。他俩的车票是连号的,安达靠着窗,黑泽挨着过道。“说起来,黑泽的实家有什么好玩的吗?”安达问。


“这个嘛,”黑泽挠了挠鼻子,“这个季节...摘苹果也还没到时候,所以应该是登山吧?”


“原来如此。”安达也跟着他挠了挠鼻子。


车子启动了。巴士里只坐了个半满,下午的阳光不依不挠地刺过车窗,把半边座椅扎得亮晶晶的,跟车里的暖气一起哄得人昏昏欲睡。安达打了个完整的打哈欠,总算把早上那半个给补全了。黑泽伸出一只手去替他把小窗帘拉上,“休息会儿吧?”他说,“要开两个多小时呢。”


安达点点头,抱着他的背包乖乖闭眼。车子驶上了高速,急匆匆把东京抛在身后,好像毫无不舍。黑泽把头顶的暖风调小一些,侧过头去看了看安达。安达把下巴搁在怀里的背包上,手里还松松地抓着耳机,大约快要睡着了。


也不知道他平时都爱听些什么。干燥的人造暖风还在顽强地坚持工作,黑泽呼了口气,也试着闭上了眼睛。




他和安达清合租快半年了。


东京不是一个容易立足的地方。他从大学毕业七年,眼看着房子坐地起价,便利店的明太子饭团价格翻了一倍,一百日元的硬币再也买不了那种蓝色的汽水。公司偏偏又在六本木,要想搬得离公司近些,除了合租以外似乎别无他法。大半年前他托中介找到这个公寓,上一任室友刚从大学毕业,一头短发染成不规整的褐色,西装总是不大服贴。


结果没多久那人就跳槽去了池袋的一家美容所,说是要去帮忙做文书工作。这样算下来,他和那位室友只短暂地相处了一个多月,几乎连那人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他是听六角说起安达想搬家的。“安达前辈最近好像很烦恼的样子,”六角正在大嚼特嚼一份全家炸鸡,配的居然是一罐特浓黑咖啡,“说是通勤时间超——长,想搬家又不知道搬去哪里。对了,黑泽前辈,”六角说,“你和安达前辈是不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来着?”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顺理成章。他和安达确实是同一所大学出身的,没想到兜兜转转,毕业五年之后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同一家公司。既然如此,这样的两人合租难道不是最合适不过了吗?“请多关照啦,安达。”那天安达要搬进来,他在楼下等着,想要帮忙搬搬东西。


安达没回一句“请多关照”。那会儿刚入春没多久,东京的空气湿润得几乎叫人难以置信,天边总是阴沉着坠着大团大团的浓灰,附近那几棵早开的樱花树执着地散发出一点微酸的香气。天气预报说过有雨,但最终滴雨未下,他记得。


“真巧啊,”安达对他笑了笑。




黑泽醒得要稍早一点。外边天已经暗了,车厢里贴心地亮着黄色灯光,贴着车顶排成一道虚弱的长条。黑泽只觉得右肩膀沉得要命,转过头发现安达几乎半边身子都贴在他身上了,这才猛地想起来自己还拖了稀里糊涂的安达正准备一起回实家休年假。他试着轻轻动了下手臂,安达像是睡得很彻底,没有什么反应。


黑泽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又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盯着安达的侧脸,一下子有点忘了该怎么呼吸,有点像是过于专注地观察蝴蝶的小孩,总是生怕多吸气一次,那只蝴蝶就立即要从他面前离去。黑泽只觉得心如擂鼓。


车子狠狠颠簸一下,安达睁开了眼。“...!抱歉!”安达立马坐直了身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睡着了会往你那边去...。”


飞走了。“别担心。”黑泽勉强笑了笑。“你看,”他说,“快到了。”


安达重新把小窗帘拨开,转去看向窗外,几乎能算是聚精会神。巴士下了高速,开始在窄窄的小镇马路上昂首阔步地前进,将一点一点黄的白的灯光慢悠悠抛在身后。黑泽越过安达的头顶也试图往外边望,车窗上印着半张安达的侧脸,跟外边的光亮模模糊糊地揉在一起,有点不太明确。黑泽不由得研究了一会儿那小半张脸的轮廓,又慌忙赶在被发觉之前转回头来假装看手机,自己都觉得怪可疑的。


巴士总算停了。乘客们昏昏欲睡地依次下了车,黑泽试着把两个纸箱叠在行李箱上,实在有点岌岌可危。安达忽然凑到他边上,迅速抱走了一个,“就当是压着你睡了一路的赔礼,”他说得飞快,也不看黑泽一眼。


黑泽一个“不”字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安达已经迈开步子了。“走吧走吧,”他说,“哪边?”


“这边啦。”黑泽笑起来,拉上行李箱指了另一个方向。


天色刚暗下来没多久,空气里残存了几缕晚风,拌着一点凉丝丝的青草气味四处游散,偶尔有几只小虫子还在有气无力地叫唤两声,压根凑不成田野大合唱。小道上隔好久才有一盏疲惫的路灯,连带着底下围的几只飞蛾也变得陈旧起来,木木地懒得动弹。夜空暂且逃过了大都市的光污染,满意地倒下浓墨一样的蓝色,再将一小块月亮松垮垮地挂上树顶。安达看看纸箱上的橘子又看看天,没由来地觉得那片月亮有点像一瓣蜜柑。


黑泽拉着他的行李箱在前边走,安达抱着纸箱吭哧吭哧地跟在他身后。半路上黑泽说跟他换着提,他也不肯撒手。其实箱子没有多重,也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一路上咔擦咔擦地响,让人在意得不行。走了一会儿还愣是热出点汗来了,安达鼻子痒痒地,总想打个喷嚏,又没能打出来。“还有很久吗?”


“下一个路口左转就到了,”黑泽答,“最后五分钟。”


安达噢了一声,一时间没能挤出来点别的词。路灯勉强吐出一团古老的亮光,跟树影一块儿绰绰地摇动着,再投到黑泽的后脑勺上,那人的发尾便被染成了柔软的浅棕。安达盯着那撮发丝摇晃了一会儿,几乎有点出神。


“明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结果还是黑泽先开的口。


“诶?”安达回过神来,“噢,呃,那个,...之前说的登山?”


“对哦,登山,”黑泽想起这回事了,“没问题。我们下午出发怎么样?半山腰有一家老牌荞麦屋,安达一定会喜欢的。”


“嗯?我都可以...。”


“晚饭就在荞麦屋解决,天黑的时候刚好登顶,可以在观景台看看夜景哦。——虽然这里也没什么夜景就是了。”


“哇...。”


“那就这么决定了。”黑泽停了下来,回过头冲他笑笑,“看,我们到啦。欢迎来到黑泽旅馆。”




安达这才知道原来黑泽的老家经营了一家小巧的旅馆,从装修到餐点都还沿用着最传统的和式风格,温和得不可思议。黑泽妈妈热情满满地出来迎接,精神劲压根不输给校园祭上的女高中生。“这位就是优一的朋友?”


“这是安达,”黑泽介绍道,“是我在东京合租的室友。”


“安达君,路上辛苦啦!”黑泽妈妈快乐地拍拍安达的肩膀,“我家优一受你照顾了。”


“哪、哪有的事,”安达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我才是一直受黑泽照顾了...!”


黑泽母子一起大笑起来,眼角的弧度弯得一模一样。留给安达的是一个宽敞的单人间,推开小窗就能看见旅馆打理得当的庭院,榻榻米上铺好了松软的被褥。晚餐准备了又热又香的深川饭,还有一个红溜溜的脆柿子,已经被削成了规整的一瓣一瓣。黑泽把晚餐托盘端进来,下一秒就又满怀歉意地退了出去,说是要先去帮忙拆分那三大箱手信了。临睡前安达冒出去打了个招呼,那两个橘子箱在黑泽边上乖乖敞开着,原来里边装的是焦糖味限定的东京香蕉小蛋糕。


这里的夜晚比起东京要凉得多。安达蹭进被窝里团成一团,盯着被子角看了半天,又翻过身去盯天花板。庭院里有一只什么小虫子还在吱吱扭扭地唱,隔着窗门听起来显得薄薄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路上那支虫子小队走失的一员。


怎么可能。安达又翻了个身,卷着被子闭上眼。





人们总是坚信梦能预知未来,不过也许是黑泽旅馆有什么特殊加成,安达这回梦见的是过去,非要说的话倒有点像是时光倒流。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梦见他和黑泽认识的那天。


那会儿他刚进大学一个多月,已经能自信地把班里一半同学的名字和脸对上号,但依旧处于搞不清楚东京地铁到底有几条线的困惑时期。报到那天他的电车晚点了,后果是被光荣分配去了别的学院的宿舍楼,夹在不上不下的403号。室友是一个神出鬼没的学习狂魔,感兴趣的只有两栖动物的进化史,四年里安达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连一页纸都凑不满,没什么意思。


他觉得那应该是十一月的一个周四,只是他不大能想起是哪个周四了。他的室友周四有早课,于是每周一次整个上午只有他自己充满罪恶感地在寝室呼呼大睡,已经成了定番。那两天降温很厉害,一到夜里风就乱七八糟地吹,一会儿捶门一会儿捶窗地,半秒钟也不消停。一定是周四。所以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他压根不乐意起床,搞不好有那么一瞬间还想过装作寝室里没人在。


不过他还是起来了。寝室门离床铺简直远过水星离月球,他挪了半天到门边去,小气地只拉开一条缝。然后他花了两秒半确认外边是张不认识的脸,这才挤出来一个词:“你好?”


“你好,”那人说,“实在很抱歉,我是503的黑泽,想请问你有捡到过一件从上边掉下来的衬衫吗?”


“.......啊?”


结果还真有。安达跑去阳台一趟,真捡回来一件没见过的浅蓝色衬衣,还有一个木夹子在危险地衔着一小寸衣领,一看就是低估了风力的直接后果。“...是这件吗?”他把衣服递上,顺道在心里想象了一通这件衬衫的大历险过程。


“呜啊,就是这件!真的是太感谢了...!”黑泽立马接了过去,表情看起来确实感激得要命,“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啦,”安达安慰道,“以后记得多加个夹子就好了。”


黑泽“啊”了一声,“那么,作为赔礼道歉,”他说,“我请客去吃荞麦面怎么样?”


根据黑泽没什么必要的情报,学校东门出去右手边就有一家手打荞麦面,口味丰富得要命。“正好最近变得这么冷,”黑泽礼貌地提议,“一碗热热的荞麦面最棒了。”而安达满心只想着立马钻回被子里,于是试着推托了一次之后,也暂且说了句“行”。


不过吃上那碗荞麦面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和黑泽顺理成章地成了点头之交,偶尔碰上面了会打个招呼的程度,没有再多些什么。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黑泽优一这四个大字其实无处不在——校棒球队的金牌投手,弓道部的百发百中担当,辩论社的明日新星。安达有一次碰巧路过棒球场,隔挺远就认出了黑泽。那人正跟几个前辈在练习投球击球,边上还有几个女孩子抱着好几瓶冰水在围观。彼时黑泽刚把头发染成了时兴的深棕色,跟那身白底条纹的棒球队服相得益彰,耀眼得几乎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地步,好像是生来就应当要给别人带去温暖的明星。黑泽投球,黑泽接球,黑泽再投球。安达就这么站在球场边上看了好一会儿,莫名有点迈不开步子。


如果他能有一个黑泽的优点,他想,但凡他能有一个黑泽的优点。


黑泽看见他了。那人笑起来,远远地朝他招手;边上几个前辈跟着一起回过头来,也看向安达的方向。年末的太阳总是落得太早,球场上有一半草尖已经被涂成了厚重的金色,连带着黑泽的左半边袖子,一起在棒球场中央自信地熠熠闪光。


而安达——安达只是抱着一种根本难以成立的羞愧之心,连抬起手回应也没能办到,便从球场边落荒而逃。


他什么都不算。





安达一觉睡到中午,刚爬起床没多久午饭就送到了房间,五颜六色的和食摆了满满一托盘。这次来送餐的是旅馆的员工,听说黑泽临时被抓去前台招待客人,正忙得脚不沾地。黑泽其实有发来一条消息,下边跟着贴了一个小熊鞠躬道歉的表情,发送时间都已经是半小时之前了。「早上好!抱歉,看来没法和你一起吃午餐了。」报备似的。


安达盯着那个对话气泡看了一会儿。贴纸小熊还在他的手机里不停鞠着躬,也不知道一天下来究竟得造访多少个手机屏幕,就为了去替别人赔礼道歉。安达想了想,回了一个“没关系”的兔子贴纸,把手机推到一边。


午餐过程中黑泽没再发点什么别的消息来。安达中途打开来看过一眼,连那张兔子贴纸都还拖着个小小的未读。扒拉完午饭,他从公共区域借回来两本封面都快磨没了的北斗神拳,挨着小窗户一边晒太阳一边翻,真尝出来那么一点休假的感觉。


黑泽终于过来敲门的时候,他已经抱着漫画快睡着了。黑泽还穿着员工专用的深蓝色甚平,领子上绣着一只团成圆圈的锦鲤,尾巴托着“黑泽”两个字。安达无端有点不好意思看他的脸,只好假装欣赏他的衣袖。


“北斗神拳?”黑泽扒着门框探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哦哦!这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买的,居然还没破啊...。”


现在不破那也快了,安达腹诽。这一下午他可是看得提心吊胆,生怕多翻两页这书就会就地散架。“怎么了?”他把漫画递给黑泽。


“对了对了,”黑泽随手把书往胳膊底下一夹,安达差点以为自己听到那两本高龄漫画哀嚎了一声。“漫画看累了没?差不多可以出发去登山喽。”


差点连这事都给忘了。安达立即一骨碌爬起来,“马、马上!”




说是登山,黑泽出发前非常不好意思地坦白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其实顶多只能算是一座小丘。“初中的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海拔五百米以上才算是山’什么的,震惊得不行,”黑泽说,“当时就心想‘完蛋了——,原来我老家的山不是山啊。’”


短途登山没什么要带的,安达把手机揣在了口袋里,手上只拿着一瓶水。黑泽背了个小腰包,里边塞着点零钱,说是要准备贡献给开在半山的荞麦屋。“不过我还蛮意外的,”安达说,“没想到黑泽的老家在开旅馆耶。”


“很奇怪吧?”黑泽挑了下眉,“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是和式旅馆。”


“哪有的事!不过说起来,黑泽家的手艺是家传的吗?”


“嗯?”


“午饭的玉子烧,”安达说,“和黑泽做的简直一模一样。”


黑泽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忍住大笑起来。“...有什么好笑的?”安达不明所以。


黑泽也不肯说,光是摆摆手又回过身去继续笑。安达没好气地瞪了他的后背一眼,原本还打算再说点什么,结果反倒被带得一起笑了起来。“什么嘛,”莫名其妙。


太阳还剩下一半,不上不下地卡在两层云片中间,留下一点橘红色的光微微烘烤着地面。今天是工作日,登山道上光溜溜的,只有一簇一簇的落叶躺在路中央,笼在树影下一动不动。每走一步就要压到一片脆叶子,两个人咯吱咯吱响了一路,到后边干脆专门对着叶子去踩,小学生似的。


不过小山丘的显著好处之一就是爬起来丝毫不费劲。安达手里那瓶水还没喝上两口,半山腰的指路牌就已经在眼前了,两个箭头一个指着烧烤场,一个指着前进的登山道,拼在一起像个歪着写的“八”字。烧烤场对面建了一个窄小的观景台,安达跑过去扒着围栏往下望。树顶统统绵延地织在一起,红的绿的黄的揉成了一大片,拼成了长溜溜的三色彩虹,把上来的登山道遮得严严实实。晚风蹭着树尖拂过,那些叶片便不甚整齐地摇晃起来,悉悉簌簌地吵了一阵,翻滚出一圈混合色彩的小波浪。今天没有晚霞,最远处的那些树影独自绰绰地,已经挂上了沉甸甸的灰。


“安达?”黑泽喊他,“这边这边!”


安达从观景台的小台阶上跳下来,往黑泽那边跑过去。烧烤场边上有一间没什么装修的小店,黑泽正站在店门口,挨着一块写着“鳗鱼屋”的小木牌。“哇,”他站到黑泽旁边,“不是荞麦屋吗?”


“没错。”黑泽看着他乐了,“不用这么着急啦,头发都乱糟糟了。”


“诶?”


黑泽笑眯眯地,伸出手来给他理了理头发。安达忽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走吧,”他推了一下黑泽的背,要他往小店里去。


黑泽顺从地迈步子,揭开门帘往里边走。刚到饭点没多久,老板还在柜台后边忙着系围裙,煮面的大锅在一旁干劲满满地冒着热汽。他俩顺理成章成了第一桌客人,安达挑了张靠窗的桌子,不用转头就能看见外边微微晃动的红叶。


黑泽把菜单推过去:“明明起名叫鳗鱼屋,招牌菜却是荞麦面。”他悄声道。


安达跟着笑了一下,又在老板娘发现之前故作严肃地收了回去。“那我要油豆腐荞麦,”他说。


黑泽比了个OK的手势。老板娘拿着笔正往这边走,还没走到就先开口了,“黑泽君,好久不见啊!”她说,“这位是朋友吗?”


“这位是安达,”黑泽答,“是我在东京的同事,这次过来玩两天。”


“啊啊,您好,”安达慌忙接道,“我是安达。”


“原来如此!”老板娘道,“欢迎来到鳗鱼屋,黑泽君的朋友君!”


后边老板娘还寒暄了点什么,安达一句也没能听进去。黑泽君的朋友君?噢,是了,黑泽确实是这样介绍他的。说他是安达,是朋友,是东京的室友。滴水不漏,天衣无缝,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吗?安达兀地有些难以理解。他和黑泽是朋友吗?他们可以是大学同学,可以是公司的同期,可以是平等分享同一间公寓的合租室友。但他们是朋友吗?安达抬起眼去看对面的黑泽,那人正翻着菜单和老板娘闲聊,所有动作都斯文又自然。


许是他盯得太过明显,黑泽注意了到他的视线,稍稍偏过头来笑着看向他。安达立马垂下头,转去盯着木桌上一圈圈的不规则花纹。黑泽优一,他想,像黑泽优一这样的人,把他当做朋友吗?


他忽然想起大学门口那碗荞麦面来。事实证明黑泽没有吹嘘过度,那家荞麦面店确实让人欲罢不能,面条新鲜又爽口,在冬天里吸溜一口简直能拯救地球。那时候他已经和黑泽认识有一个多月了,约好作为捡衬衣报酬的荞麦面怎么也碰不上合适的时间,这一次还是他自己先跑去吃的。至于黑泽请客的那一碗,大概要再过久一些才出场,他好像有点记不清了。


“荞麦来了哦!”老板娘喊得元气满满,“朋友君的油豆腐,还有黑泽君的鸭南蛮!”


安达重新抬起头。黑泽对老板娘道了声谢,又隔着两团白花花的水汽递过来一双筷子。


“登山辛苦了,”他说,“快尝尝吧。”


安达愣了一愣,没有伸手去接。“...怎么了?安达?”黑泽看着他。


“啊,不,没什么。”安达回过神来,匆匆接过筷子。“黑泽,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老板娘高声迎接着进店的客人,黑泽没能听清。“什么?”他问。


“我开动了。”安达把筷子戳进深色的面条里,决心不去回应黑泽的眼神。




“工作辛苦了,”黑泽说,“快尝尝吧。”


桌上摆着两碗香得要命的油豆腐荞麦面,上边还撒了一把绿油油的小葱,看起来比公司楼下那间和食屋卖的荞麦面还要专业不止一万倍。“哇,油豆腐!”安达眼睛都圆了,“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可是为安达准备的特制荞麦。”黑泽笑着催促道,“快点快点,不然就要凉掉了。”


安达使劲点了下头,对黑泽说了句“超感谢”。也不知道黑泽从哪里买到这么新鲜的面条,配上滚烫的清汤和软乎乎的油豆腐,安达觉得自己甚至还可以再努力工作一百年。“最近一直忙着大赛的事,一定很累吧?”黑泽说,“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


黑泽说的是文具大赛的事。这个月初公司发了公告,宣布所有部门的全体员工都可以自由参与春季文具设计大赛,优胜者的设计会在秋季被实体化。安达多看了几眼电梯边上的宣传海报,不知黑泽怎么留意到了,晚上回家之后从包里给他变出来一份报名申请表。“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了,”黑泽对他说,“不过试试看怎么样?如果要参加的话,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后来安达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黑泽,他大约这辈子都不会有递交那份申请表的时候。他设计的加油打气小夹子通过了初选,又毫无悬念地在复选时被筛了下来。浦部前辈和藤崎小姐安慰他说通过初选已经特别了不起了,安达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毕竟是他这样的人嘛,他想,又普通,又木纳,迟早都是要被筛下来的。他早就知道。


要是参加大赛的是黑泽的话,一定能毫无悬念地斩获冠军。不是吗?优秀的人到哪里都永远是优秀的,不像自己。如果没有黑泽,他一定会在提交表格之前就已经忙不迭要逃跑。


像他这样没用的人,他想,像他这样的胆小鬼。


算了。他垂下头,第无数次竭力躲开黑泽的目光。





吃完荞麦面出来外边早就黑了个透。登山道两旁的路灯已经颇有秩序地亮起,把地面和落叶全部涂成无差别的鹅黄。黑泽在前边走着,安达隔了两步跟在他后边,边走还边顾着去瞄路边还有没有狗尾巴草。


有才怪了。黑泽一路上都没怎么再开口,安达绞尽脑汁也没能憋出点什么话题来,只能一并若无其事地沉默。有风缓慢地吹过来,好像隐隐夹着一点栗子的苦甜味,又让人疑心不过是自己的过度幻想。两片叶子被卷起来翻滚两下,犹犹豫豫地蹭过了安达的鞋尖,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往前去。


“到啦,安达。”


黑泽忽然停下来,安达差点没一头撞上他的后背。“这就算是登顶了。看,”黑泽指一下前边的小亭子,“那边姑且可以俯瞰半个小镇。”


亭子是个规整的正方形,正中央立着一台投币望远镜,正朝地面耷拉着脑袋发呆。黑泽说白天天气好的时候,给望远镜喂一百日元就能看见对面很远的小山,勉强能算是物有所值。安达试着使劲朝远处望,当然望不出来个所以然。夜里所有不论高矮的楼房都成了星星点点的光亮,白色黄色不甚整齐地散在地面,从高处看下去就像近在咫尺的银河。“和东京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吧?”黑泽叹了口气。


“这样不也很好吗?”安达转过头冲他笑了一下,“谢啦,黑泽,”他说,“我超开心的。”


黑泽僵了一下,看起来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不知怎的又原路咽了回去一样,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安达看。但他很快恢复过来,然后扭过头去,留给安达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安达拿不定主意自己是不是该问问他。救命,电视剧里那些温柔男主都是怎么开口关心女主的,第一句该说什么来着?“那、那个,”安达疑心自己的舌头下一秒就会打结,“黑泽,有什...”


“那什么,安达,”黑泽说,“我打算退租了。”


“......嗯?”


“就是...怎么说呢,”黑泽想了想,“朋友说有一套公寓可以转租给我,离公司挺近的,价格也合适,我打算这个月底就搬出去...。我也是这几天才下定决心的,所以抱歉啦。”


完了,安达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黑泽依旧趴在栏杆上没动,安达只能看见他整洁的发尾,在淡风里踌躇地轻微摆动。“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他是不是该这样回答?“没关系,不用...”


“对不起,”黑泽直起身,回过头来看向他。“刚刚那些理由都是骗人的。”


“...诶?”


黑泽站正了身子,努力冲他笑了笑。


“我要搬出去,”黑泽说,“是因为我喜欢你,安达。”





有关于大学时代的记忆就像欲雨的云团,模糊粘稠地堆在脑袋一角,更倾向于成为久置不用的杂物。大学四年再丰富也不过如此,早课,晚课,部活,惹人厌的副院长,还有东京永无止境的雨天。黑泽优一不记得大学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模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暗恋过某人。他的同级生,明明是隔壁学院的,不知怎么分来了他们院的宿舍楼,住在他楼下的403。有过一次夜里起了大风,愣是把他晾在阳台的衬衣给刮走了。他跑去楼下寝室挨个问了一圈,压根没想过真能找到,现在想来也怪不可思议的。那个时候他只当那人是个普通同学,不甚起眼的那种。


他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是后来才搞清楚的。明明约好了要请那人吃一顿荞麦面当谢礼,没想到年末忙得团团转,他俩再次碰上还是在食堂。那人手里端着一份跟他一样的鲔鱼饭团味增汤套餐,正跟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起东张西望地找位子。黑泽惯例跟他打了声招呼,又示意一下手里的托盘。“真巧啊,”他说,“你也喜欢这个饭团?”


“早,”那人礼貌地回道,“这个确实很好吃...。”


“这是安达的朋友?”眼睛男问。


原来他叫安达。“这是黑泽,”安达介绍道,“这是拓植。”


有一对情侣从隔壁桌站起身,收拾走了他们的托盘,被拓植精准地瞄到了。“安达!那边!”拓植飞快道,“那么黑泽君,下次见!”


“下次见,”黑泽点点头。


安达也点了下头,然后便匆忙向前跟上拓植。今天是和名古屋大学秋冬联赛的日子,食堂里挤满了五颜六色的棒球应援服,安达和拓植用不上半秒就淹没到人群里去看不见了。黑泽转过身,加入了球队前辈们的桌子。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下次见”会来得这么快。联赛进行得很顺利,天气一直晴好,甚至奇迹般地整日无风。黑泽他们学校时隔七年大胜名古屋大学,光头校长高兴得在领奖台上边说祝词边拿小手帕抹眼泪,跟什么似的。棒球队的成员们反而听得不好意思起来,一群球场上的大男子汉扭扭捏捏地推一个人去领奖杯,最后把重任光荣地丢给了黑泽。


那个硕大的金色奖杯被搬了回来,搁在棒球队活动室的玻璃柜子里,挨着七年前的老奖杯。教练给了一大笔活动经费,一行人吵吵闹闹地去了学校后边两条街的烤肉店,很有不把店家的库存吃完不罢休的气势。一顿饭从傍晚吃到将近半夜,店家的烤肉库存吃没吃完不太清楚,麒麟啤酒库存倒是快给喝完了。还是店主提了一句“再不回去就门禁了”才匆忙反应过来,叽里哇啦地要收拾东西跑路。一帮人东倒西歪地一起走回学校,草草就地解散,各回各屋。


黑泽实在被拉着喝了不少,爬个楼梯都觉得费劲得要命。好容易爬半天到寝室门口,钥匙在门孔里戳来戳去愣是打不开门。最后门从里边推开了,黑泽勉强闪到一边,脑门距离被撞上就差那么几厘米。


门后边的人是安达。“...咦?是黑泽?”


“诶?”


黑泽往后一小步抬头看门牌,这下给看清楚了。——他爬少了一层楼梯,这是在403,不是503。


“不会吧...。”黑泽喃喃道,低下头想要道歉,“对不起,我...”


“黑泽?黑泽?!”


等黑泽再睁开眼,自己已经躺了不知有多久。“黑泽?”安达的脸从旁边凑过来,“你还好吗?”


对了,他走错寝室了来着。他这是在安达的床上吗?“...抱歉,安达,”黑泽挣扎一下坐起身来,“我这就...”


“等等等等等等,”安达把他按了回去,“你在球队喝了酒吧?就这么躺一会儿吧。”


“不行,这多麻烦你们...”


“别担心,没什么可打扰的,”今天周五,学习狂魔室友下午就回神奈川去了。“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就好了。”


黑泽叹了口气。“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居然连楼层都能走错,”他说,“无缘无故给你添一大堆麻烦,真是太失礼了...。”


安达忽然哧地笑了一声,黑泽费力扭过脖子看了他一眼。“...什么这么好笑?”


“没有啦,”安达还在笑着,“黑泽平时总是一副很完美的样子嘛。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见,挺新鲜的。”


“...啊?”


“就觉得这样也蛮不错啊。”安达说,“不用那么完美也可以的,脆弱一点也没问题。”


黑泽睁着眼睛,努力理解了一会儿安达的话。他刚刚是说自己就算这样也没问题吗?“这样吗...?”


安达点了下头。“黑泽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啦。”他说。


黑泽觉得大脑里的什么地方忽地晃动了一下,连带着心脏也一起犹豫地颤动,试图分解消化掉那句话的意义。好像没有人告诉过他不当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也可以,他也许需要一点额外的时间来再想想。酒精锲而不舍地起着作用,整个世界都成了软绵绵的麦芽酸味,思考对于他来说变得好难好难。


安达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拍了一下,再拍了一下,再拍了一下。没事的,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已经足够好了。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黑泽没由来地有点想哭。他不敢再看向安达,于是他把手盖在眼睛上,允许自己不争气地抽着鼻子啜泣。




那之后喜欢上安达这件事并没有花他多长的时间。新学期开始没多久,安达被前辈拉进了棒球队负责后勤,既要帮忙盯着部活的花销预算,还要每天给训练的队员准备水和毛巾,这样那样无关紧要的小事堆在一起,简直算得上是强人所难了。但安达总是点头,然后过分可靠地完成所有工作,永远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一样。黑泽帮他在前辈面前推脱过一次,安达只是摆了摆手,照样把采购单接了下来。


“没事啦,”他说,“黑泽要是跑去采购然后缺席训练的话,大家会很困扰的。像我这样的人就没关系啦,能帮上忙就已经很好了。”


什么叫像他这样的人?黑泽想要大声反驳他。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安达一样好的人了,所以不要说这种话,不要怀疑自己,不要……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又能算得上是谁,在这里对安达指手画脚?


他什么都不是。于是他退回原处去,继续扮演一个友好的大学同学,一个乐于助人的部员。他总是很擅长。


他记得毕业那天他没有遇到安达。人群密密麻麻,大家都统一穿上毫无款式可言的学士服,移动起来就是一大片沉默的深紫布料,热闹地祭奠着已然死去的四年。太多女生来找他合照,请他往通讯录上写下电话号码,跟他搭话,然后离开,再来跟他搭话,时间好像长得到了一种几乎可怖的地步。他没再见到过安达。


只有过一次,他在品川的街头走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夹克背心的男人侧着头和同伴说话,同他擦肩而过。黑泽没由来地觉得那是安达。感官反应得比他的大脑要快得多,那一瞬间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脏成了一块海绵,不知哪来一只手将它紧紧攥成一团,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于是猛地回过头去看。那人已经走远了,剩下的背影既像是安达,又不像是安达。他就这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那个街角落荒而逃。


那个年代还没有高速网络,没有Line,没有能替人赔礼道歉的小熊贴纸,没有太多东西。一旦毕业就几近等同于完全失去联系,他以为他隐秘的情感早就已经沉进脑海底部,被时间风干消化了。他这才知道原来他还是喜欢着安达。


没有人告诉过他暗恋原来这样痛苦,并且似乎可以永恒地持续下去。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连贯的梦,他梦见他和安达在路上巧合地碰面,然后一起去学校东门那边的荞麦面店吃晚饭,自然得像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店里依旧熙熙攘攘地,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还极其幼稚地比赛谁先把清汤荞麦吃完。墙上那台老旧的迷你电视还是在播报新闻,他们一起盯着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主持人看了半天,又一起大笑起来。


然后他醒过来,花了好一会儿去想起来这不过是个梦。外边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厚窗帘拉得很严实,只有空调那点绿色的荧光在房间角落一闪一闪。黑泽将自己缩到被子团里,心里空落落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这时候他觉得东京大了,他觉得东京大得不可思议,一千三百万人在这片土地上无休止地来往,每一天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洗牌重来,而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安达一面。


所以当安达走进丰川会社十楼的办公室时,他除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外,什么也办不到。





“直到不久之前,我都以为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够了。”黑泽说,“但是一旦和你呆在一起,我就变得贪得无厌。什么大学时代的朋友,什么同期,什么室友...,我通通都不想当。”


夜风一言不发,虫鸣也不知去向,安达以为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奇怪,地球是已经停止自转了吗?“我要搬走,”黑泽还在说着,“因为我没办法再忍受这样子和你呆在一起了。”


安达试着张了张嘴,却觉得自己好像把日语全都忘光了。黑泽到底在说什么?安达强迫自己努力思考。像他这样的人,他想,像他这样普通得一无是处的人,凭什么能被黑泽优一这样的优秀者喜欢?黑泽朝他伸出右手,试探着停在他的左脸旁边。而他只是下意识地垂下眼,把脸颊偏向另一个方向。


黑泽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两秒,又被他很快地收回。“抱歉,果然还是把这些都忘了吧,”他往后退开一步,“我也会全都忘掉的。”


“诶...?”


“我只是…不论如何都想把心意表达清楚而已啦,”黑泽冲他笑道,“新室友那边,回去之后我会帮忙联系中介的,不用担心。”


“不是,我...”


“那么,我们下山吧?”黑泽抢先一步转过身去,“也到了回去的时间了。”


安达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这都算什么?他还是想不通。淡蓝衬衫上岌岌可危的夹子,饭团里的美乃滋鲔鱼,花了三天才下决心填好的申请表,荞麦面吃完之后深褐色的清汤。同黑泽有关的一切统统朝他倾倒下来,卷着窸窣的风声一起在他的大脑里翻滚摇晃。如果真的要像黑泽说的那样全都忘掉,那这些都算什么?


他不知道。黑泽已经背过身往下山的小道走去,半边影子化进了灯下的树影里,离他越来越远。他只知道要是自己再这样继续沉默下去,黑泽刚才说的那些话就都会全部被晚风冲淡冲走,连同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回忆一起溶进空气里,下一秒便蒸发不见。好像连Line里的小熊都比他勇敢,手里捧着这样那样的话语,不断地不断地递上前去,决心一定要传达给对话框另一侧的人。


要是他也能勇敢一次,他想,如果他也能勇敢一次。


如果这辈子他只能勇敢一次。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喊出黑泽的名字。





【終わり】


【文/155w60 2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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