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w60-

帕帕罗尼香肠转世

【赞丸】-刺杀四月-



【不现实 纯想象】



刺杀四月




1


备采录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了一小段铁条,当的一声正好掉在闪光灯前边,顺带着把背景板砸凹了一个角。现场先是整齐地沉默了一下,再下一秒就是所有staff一齐哇啊啊地叫起来,手忙脚乱地要疏散艺人和检修天花板。力丸半句话也没听懂,只知道自己还没把备采间的高脚椅子坐热乎,就被幸运地疏散出了摄影棚。短头发的翻译一路小跑过来告诉他今天不往下录了,提前下班,原地解散。


说是提前下班,其实也没早到哪里去。回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刚过了一点,力丸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去,瞄见上铺的两个人都已经睡了。剩下于洋半边身子刚爬上床,还赶在钻被子之前冲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力丸跟着点了下头,飞快溜到桌边摸着了毛巾和睡衣,又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出去。


浴室里堵着一团青瓜沐浴液味的水汽,还有两个隔间正在哗哗作响,夹着一长串叽里哇啦的中文。最靠里的那一间空着,他钻进去冲澡,隔壁的说话声一下子成了3D环绕音,跟练高级中文听力似的。热水哧一声迸出来,一股脑戳到身上,莫名有一种微妙的舒适感。力丸把脑袋也凑过去,胡乱用手打湿头发。


等他洗完出来浴室里已经没人了,光留下洗漱台的镜子被蒸得雾蒙蒙一片。他嫌吹头发麻烦,不吹又没法立刻睡觉,结果干杵在镜子前边思想斗争了半天,还不如早点动手把头发给吹好。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浴巾随便团起来,腾出手去掏了电吹风插上。


开关还没打开,门口先进来了一个人。“力君?”那人“啊”了一声。


是赞多。力丸也跟着诶了一下,“你不是已经睡了吗?”


赞多挠挠鼻子,“突然超想喝水。”


“什么啊,”他笑道,“想喝水的话才不是来浴室吧。”


“好像是哦。”赞多也笑了一下,还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力丸那条卷得奇形怪状的浴巾戳来戳去。“不吹吗?”他问。


“嗯?”


“头发。”


赞多冲他扬扬下巴。力丸这才想起自己是要来吹头发的。发尾的水珠还在滴滴答答,他伸手摸了一把衣领,果然濡湿了一片。“现在就吹。”他叹了口气。


赞多朝他身后挪了一步,伸出手去够吹风机。“我帮你吹?”


镜子上还是蒙着白色,铁定心思什么也不愿意照出来一样,只懂得让人心烦意乱。力丸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赞多也没管他,径直把吹风机从他手里抽走,要开始给他吹头发。


开关小小地咔了一声,电器奋力工作的嗡嗡声便蜂拥而至。热风毛毛躁躁地蹭过他的头顶,再到后脑勺,再到耳朵边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发丝在轮流打着旋,摇晃得毫无章法;赞多的手指也胡乱穿插过他的发,一会儿捞捞后边的发梢,一会儿又去抓一下刘海。连带着镜面也得以擦上了一点暖风,渐渐映出来一点人影。


力丸扫了一眼镜子,他的脸出现在一小片不规整的圆形范围里,后边露出来半个赞多的脑袋。那人正低着头有模有样地摆弄他的头发,跟什么专业发型师似的,几乎能算得上专心致志。


他飞快把眼神移开。浴室里的水蒸汽好像总是散不掉,空气里氲着的全是水珠,力丸只觉得热得慌。“那什么,”他说,“可以了。”


电吹风工作着,赞多没听清。“你说什么?”赞多大着嗓子问道。


力丸干脆一把把插头拔了。“我说,”他回道,“可以了,不吹了。”


赞多将信将疑,伸手去摸了一圈力丸的头发,差点没摸出来一个超级赛亚人造型。力丸笑着躲开,顺手抄起了他的毛巾团子。“你不是喝水吗,”他推了赞多一把,“快去。”


赞多应了一声,放下吹风机往外走。力丸跟在他身后出去,看着他往食堂的方向走了一会儿。那人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冲他挥了挥手。


力丸笑笑。然后他转过身,朝着反方向的宿舍回去。




力丸来到这里要九十天了。


也许是八十八天,也许是九十一天,他不大能确定。不过海岛的生活大都如此,无间断的潮呼呼的海风,高得不像话的椰子树,时间过长的日晒。生活变得不怎么像生活,只剩下练习,拍商务,继续练习,吃饭,睡觉。究竟该算得上有趣还是无趣,他好像没办法分得太清。


他把被子拉上来,翻了个身向着墙壁,把自己跟棉被卷成一个长条。门把手扭捏了两声,应该是赞多喝完水回来了。他睁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听赞多蹑手蹑脚走回床边的响动。再然后就是小爬梯跟着摇了摇,能感觉到那人爬上床钻进被褥,在上铺扭了两下,也乖乖安分下来。冷气开得很足,一时间只剩下空调簌簌的气流声,在房间里四处游走。


力丸于是重新闭上眼。梦倒是来得很快,回过神来他已经骑在一只硕大无比的兔子身上在半空中蹦哒。转头一看身后居然跟着个AK,穿得就像盗版碟片里色彩过于鲜艳的加勒比海盗,驾着一只黄澄澄的鸭子朝他追过来,嘴里还英语日语混着喊了一溜单词,在梦里听得他耳朵疼。他赶紧正过身子回去抱住他的兔子,这下发现前边多出来一个染成灰毛的赞多,那人骑着一只毛色混乱的猫在空中横冲直撞。前边那座大山是撒旦变的,赞多和他的花斑猫压根没发现,还在一个劲快乐地往前蹦。力丸在后边追着吼了半天那人也没回头,结果眼睁睁看着那座撒旦山张开一个大嘴,嗷的一口把那人带着猫一起吞了。


力丸抱着兔子啊地大喊了一声,醒了。四周漆黑得很整齐,他一动没动地躺了一会儿,直到愣是把头顶的木板床盯出个轮廓来。然后他掀开遮光帘钻出去,小心扒着上床的床沿,仰起头往上看了一眼。


赞多和被子已经完美融为一体,睡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团子,只露出来小半个毛躁的头顶。力丸眨眨眼,基本确认床上没有花猫,赞多本人也没有被撒旦山吞掉,顿时非常没有必要地松了口气。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床上去,盖回被子翻身冲着另一边。


后半夜的梦没什么特色,他懒得记清了。闹铃在他耳朵旁边噼里啪啦了一阵,他躺在床上想了一秒今天几号,然后掐掉闹钟爬出来。AK罕见地比他早起,这会儿正在翻箱倒柜地找私服,一大堆衣服裤子全扔去了于洋床上。“力丸老师,早啊。”


赞多不在。“早,”力丸凑过去围观他的行李箱,“他们呢?”


“找到了!”AK猛地扯出来一件大红色兜帽衫,“他俩刚去了食堂,现在应该还在吃早饭吧。看!”他把兜帽衫转过来抖抖,“我们厂牌的衣服,”


“哇,”力丸非常配合地点点头,“你今天要穿吗?”


AK刚要说话,房门就被人一顿狂敲,两个人一起扭过头去看。“AK?力丸老师?”选管探头进来,“你们吃早餐了没?还有半小时出发去联排,大巴在西门那边,别迟到了。咦?啊!等下!”


屋里俩人一句话也没插上,光看着选管风风火火地又冲向下一间寝室。AK默默把他的大红衣服塞了回去,重新开始在衣服堆里刨制服外套。力丸好歹也把重要信息听懂了个大概,立即非常自觉地去完成洗漱流程,再冲去食堂拿了两片吐司夹番茄片和火腿,就着橙汁一口气胡塞进嘴里。等他一路小跑回405的时候AK和于洋已经先出发了,剩下赞多正在床边穿那件统一的蓝色运动外衣,一只手还举拿着个吃到一半的梨。


“早,”赞多捞起凳子上另一件外套丢过来,“这是力君的。”


力丸接住衣服套上,手忙脚乱地去拿他的背包。“怎么办,最后那里,”他说,“还没弄出来。”


说的是编舞的事。明天就要公演了,他们的舞台还是缺个结尾,也不知道待会儿联排会变成什么样。


“哎哎,看来今晚又没得睡觉了。”赞多絮絮叨叨地还能把梨啃了,又顺手抓走了他桌上的一个帽子,“这个,我可以戴吗?”


“拿去拿去。”力丸把包挎上,伸手去推赞多出门,“走吧。”


中庭那里有几个staff在围着一块空地搭布景板,力丸和赞多一边飞速说着对不起,一边从中间横穿过去,朝着西门一路狂奔。跑出玻璃门的瞬间海岛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厚重得一塌糊涂,让人疑心呼气吸气里光剩下了水珠子。力丸扫了一眼四周,花坛和地面都湿漉漉地,昨晚大约是下过了雨。


“好热啊,”赞多说,“这不是才四月吗?”


跟车的选管站在车门边,示意他们往后边的空位走。力丸跟在赞多身后等着,在上车前匆匆抬头看了下天空。


又是阴天。“是啊,”他说,“明明这才四月。”





2


但他不喜欢四月。


倒不是说他和四月有过什么莫大的过节,只是类似于有的人更喜欢自己的左手食指而不是右手小拇指一样,并没有特别站得住脚的理由。非要说的话,一年十二个月里,他只是最不喜欢四月。


大巴粗喘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开始迈步。车里的人大都还不算睡醒,聊天的声音还没跟着车子抖几下就断了个七七八八。赞多坐的靠窗的位子,力丸扭头看他,那人把帽子盖在脸上,已经歪在座位上开始打盹了。椰子树在窗外整齐地划过,力丸越过赞多的脑袋往外望了一会儿,没什么意思。


大巴里的空调刚打开没多久,头顶的小风扇往下猛灌着冷风,也还是觉得热。四月不是这样的。许是因为这里是海岛,外加无限朝着南方气候靠近,四月的每一天好像都热得不可思议。阴天也好,晴天也罢,空气总是厚重的、滚烫的,把人从头到脚团团裹住,非要如此不可。巴士摇摆着上了高速,外边便也没了椰子树可看。力丸收回目光,跟着闭上眼。


但是四月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东京也好大阪也好,从没有过这样热的四月。要是在关西,四月还是樱花的季节。他在大阪的家就挨着公园,这个时候樱花正是满开,从四楼的窗户望下去能连成一道淡粉色的长桥。去年这会儿他有回去过一次,早上他牵着小丸到楼下散步,隔着公园的绿色防护网看高中生打棒球。防护网的角落破了一个五边形的小洞,成了小丸的绝佳专属观赏位,正好够它把脑袋塞进去,专注地看他们把球抛出滑溜溜的曲线。清早的风软绵绵吹过,顺带着拂下来一阵白的粉的花瓣,洋洋洒洒在空中混乱翻飞,再蹭到他的毛衣上。他牵着小丸的绳子抬头看,阳光把樱花统统照成了无差别的浅白,倒有点像是开了一树的棉花糖。那天一整日都是晴天,他记得。


四月毕竟姑且算是春天,应该要再冷一点才对,大概。他光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竟然也能半睡着过去,迷迷糊糊地还继续把昨晚的梦接上了,演连续剧似的。他想起来赞多和他的花斑猫坐骑还在撒旦大山嘴里,赶紧带着自己的兔子使劲一蹦,用力踩了撒旦的脑袋一脚。撒旦山于是又嗷的一口把赞多和猫一起吐出来了,十分没有骨气。


“太好了!赞多!”力丸试图蹦过去赞多那边,“你...”


你还好吗?他本来要这么说的。只是嘴巴刚张到一半就发现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力丸只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张纸片,正在被人从这个有撒旦大山的世界里抽走。“力君?”有人叫他,“喂——,力君?”


力丸睁开眼。赞多的脸凑在他前边,力丸一下醒了。“哇!”他说,“你还好吗?”


“哈?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赞多锤了他的肩膀一拳,压根没使劲,跟摸了一把没差别。“睡到一半突然开始说什么山啊兔子的,吓我一跳。做噩梦了?”


不过刚刚的睡觉姿势实在太扭曲,现在好了,脖子疼得慌。“...也不是,”力丸试图转转脖子和肩膀,“就是梦见...”


车子吱地吼了一声,怪不情愿地停了。选管立马刷地从最后一排冒出来,从后往前赶小鸭子似的催大家下车。“力丸老师!你在哪?”前边有人在叫他,听起来像是徐绍岚。


“咦?”力丸匆匆捞上背包起身,“徐绍岚!”他喊。


徐绍岚在前边扒着椅子背,正费劲地隔着小半车子人朝他招手。力丸回过头去看赞多,“走吧?”


赞多看起来像是打算说点什么,力丸于是又多看了他一眼。但那人只是抬起手搭到他肩膀上,轻轻往前推了推。


“走吧。”他说。




联排了才半小时,摄影棚的空调又突然坏了,引发了选手和staff们一串绝望的干嚎。下一组正好是轮到他们上去走位,跳了还没两下整组人就已经大汗淋漓,一个个刚从隔壁海滩里捞出来似的。还剩最后三十几秒没能排出来,灯光组的staff和舞台老师都很为难,反复在旁边跟组里的中国选手确认着什么。任胤蓬在后边比手划脚地跟他俩解释,“我们的编舞,需要,快点完成。”


结束之后一行人都多少有点郁闷,连去吃饭的步子都不大积极。休息室里搭了简易食堂,长条形的桌子一字摆开,摆着几种三明治和水果之类可以自选。力丸跟在任胤蓬后边拿了个碟子,有点打不定主意该选鸡胸肉夹心还是火腿夹心。


“我说啊,”赞多忽然冒了过来,“不是还没讲完吗?”


力丸转过头去看他的碟子,赞多夹了一堆颜色过于艳丽的沙拉。“嗯?”


“就是那个,你在车上做的梦嘛。真的没做噩梦?”


“哦哦,那个啊,”力丸又扭回去看餐盒,“不是啦。选哪个好?”


“这个。”赞多指了鸡胸肉那盒。


他于是把鸡胸肉三明治转移到自己的纸碟子上,顺便又捞了点西瓜和芒果块。角落有张方形的小桌子空着,他朝那边扬扬下巴。“去那边坐?”


那人跟在他边上走。“那梦见什么了啊?”


“是什么来着,”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猫还是什么之类的。”


“...然后?”


“然后,呃,有一座撒旦大山。”


“......什么大山?”


“撒旦大山。”力丸重复一遍,还要信服地点点头。赞多绕过桌子,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梦见了撒旦大山,所以被吓得在梦里哇哇叫?”


“唔,”力丸挠挠脸颊,“好像不记得了。”


这是真话。明明刚才从大巴上下来的时候还记得特别清楚,才没几个小时就把精彩剧情给忘得差不多了,怎么想也没道理。赞多倒也没再催他,光顾着跟那碟紫的绿的菜叶片较劲去了。今天的三明治弄成了巨大一个,力丸拿两只手举着啃,边啃边试图回想撒旦山大冒险的来龙去脉。休息室里的大家都压着嗓子吃饭讲话,交谈的声音变得悉悉索索地,像一层薄雾半浮在空中。


赞多把他的绿叶子吃完,伸长叉子过来一下叉走了两块西瓜。力丸看着他卡嚓卡嚓把瓜吃了,再看着那把叉子无法无天地伸向自己的芒果。接着那人把一大片芒果塞进嘴里,下一秒整个脸都变形了,看来今天的芒果酸得慌。


“哦!”他好像记得了,“我梦见赞多跟一只大花猫一起跑走,然后被撒旦大山吞掉了。”


赞多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疑惑还是被芒果酸的,总之挤在一起成了个鬼脸。“...这明明怎么听都是噩梦吧,”


“不过最后我应该有过去把你救出来...。对对,应该有的。”


“...原来如此,”赞多想明白了,“所以你才问我我还好吗之类的。”


力丸点头。赞多一下子笑了出来,“为什么力君会做这种梦啊?”他说,“又是猫又是撒旦山的。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哪里都不会去的,别担心啦。”


“真的吗?”


他听见自己这样问出了口。只是他其实不太明白究竟为什么要这样问,好像是嘴巴擅自替他做了决定,赶在大脑作出判断前抢先把几个字送出了舌尖。于是他不可避免地有点后悔,又立即为后悔的自己而感到不解。


但赞多已经抬起了眼,直直地看着他。“真的,”他说,“真的。”


那人回答的语气过于真诚,几乎要令他不敢同他对视,力丸兀地有些愣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应当说点什么,却无论如何想不出该接些什么话才好。所幸有一个staff在门口小声喊着赞多的名字,他甚至比那人还要早一秒回头去看,像一个得救的懦夫。


选管扒着门口朝赞多招招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呜啊!”赞多刷地站起身,把最后一口西瓜塞进嘴里,“来了来了!”


那人跟二倍速似的把纸餐碟收拾掉,小跑着冲向门口赶去做发型。选管昨晚就过来寝室通知了,让赞多今天吃完午饭就快点过去漂头发,还说搞不好要弄一个下午。结果他俩都把这茬给忘干净了,午饭还吃得这么优哉游哉。力丸一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脑袋空空地盯着桌面看。碟子里剩下两块方方正正的芒果,像两枚规整的黄色冰块,在空气中安然地被缓慢氧化。赞多刚拿来吃水果的叉子还在边上挨着,有一角泡在淡红色的西瓜汁里,没理由地显得有点惆怅。


他又想起那人答话时的语气。那样的语气实在太过恳切,太过直白,还要夹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坦诚,让人难以拒绝,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总觉得以前也有过那么一次,那人用这种语气同他讲话,而他无从应答。


究竟是在哪里?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徐绍岚隔着两张桌子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练舞,他于是站起身来把餐碟丢掉,跟着几个人一起离开休息区。任胤蓬已经先一步到了练习室,房间里正在大音量地循环播放最终版编曲。角落里有几张四方形的椅子,力丸摸过去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的一角。


徐绍岚在陪任胤蓬练那个拖行的动作,一遍一遍从练习室左边滑到右边。音乐还在放着,如果没记错的话,下一句应该就进入第二段副歌,得转换成新的队形了。没错,就是这里。三,二,一。


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是了,那一次也是这样的。他一个人在排练室里,正在给下周的课准备一支新编舞。不过那时候是夜晚,东京也还是很冷,雨天大约已经连绵了一周,不懂得怎样停下一样。他借了公司二楼的一个空练习室,从下午开始就把自己关在里边,很有今天之内想不出来就不睡觉的气势。电话铃响的时候贾斯丁比伯正在音响里忘情地唱到一半,恰好进到了第二段副歌里。


他先是走过去把音量调小,然后才按了接通。来电显示上写着“赞多”。“喂?赞多君?”


那边隔了几秒才说上了话。“喂?力君?”确实是赞多没错。


“怎么了,”他问,“有什么事吗?”


“一定要有事才能打电话吗?”


“...也不是。”力丸答。


赞多没回话。他腾出手去把音响再调小声些,再把手机紧紧贴住耳朵,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那什么,”结果还是力丸先开的口。“你...”


“力君,”那人打断他,“我想你了。”


怎么想也应当怪罪于过度发达的现代科技,以至于那个句子在穿过层层电波之后依旧清晰得几乎可恶,连带着那样过分坦诚的语气也一并准确无误地送到了他的耳朵里。有那么一秒力丸以为他的身体里凭空长出来了一只手,将他的心脏攥成紧紧一团,就如同攥着一块湿漉漉的海绵,逼得他连呼吸都要凝固。但在他能挤出点词汇之前,电话那头先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欢呼,赞多沉默不语。


血液慢慢开始恢复流动,那只手逐渐松开了他的心脏。还好,他想,原来是这样。


“怎么,你玩游戏输了?”力丸于是笑着说道,“大冒险?都几岁了还...”


“真心话。”那人答。





3


话虽如此,但其实压根不用把那人说的话放在心上,这点程度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毕竟是一大群二十岁出头的男子同士凑在一起,不许他们喝点酒瞎起哄简直比证明河童真的存在还难。那种情况下玩起游戏来绝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他都明白。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一瞬里自己的脑子还是会转不过来,甚至没法翻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思考这件事几乎变得强人所难。后来他把电话挂掉,就那样挨着音箱在练习室的地板上坐了一会儿,等着心跳的速率重新缓和到正常。然后他起身把音响关掉,照旧拉下房间的电闸,照旧锁好了练习室的门,照旧独自从公司离开。


那天晚上他久违地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像在窥探一部自己出演过的旧电影。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梦见他和赞多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那间排练室的形状非常奇特,他印象还很鲜明——房间是个莫名其妙的大三角形,只有两面墙装了全覆盖的镜子,背后的角落里居然还堆着一套旧架子鼓。那天是巡演团队的第一次全体碰头,队伍里大都是他之前合作过的舞蹈演员,没什么要担心的。


赞多就是那几个生面孔之一。正式开始前有一个反戴着棒球帽的staff相互介绍新加入的伴舞,赞多被拉到他面前来打招呼。staff说这是近田老师,这是宇野君,叫他赞多就行。这孩子才十九岁就拿过几次世界大会的优胜了,不过这是第一次做伴舞演员,还请近田老师多多关照。对了赞多君,你跳的是哪种街舞来着?


“House,”赞多答,“我跳的是house。还请您多关照。”


那人比他高出来小半个头,力丸得半仰着脸才能跟他对视。现在的小孩究竟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高?


“叫我力丸就好了。”他把矿泉水放下,伸出右手去同那人握手。“赞多君的’赞多’,”他礼貌地问,“是哪两个汉字?”


“是赞成的赞,多少的多。”赞多说。


力丸点点头,“这样。”


彼时力丸还不知道,这就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周里所单独有过的全部对话,没有其他。碰头会普通地进行,白板上贴着巡演日程,他用蓝色马克笔在旁边补充了曲目和排练日期。结束前大家一起玩了几个破冰小游戏,无非是些喊数字抱团和石头剪刀布大赛之类,没什么格外不一样的。一大群人在那个三角形练习室里嘻嘻哈哈地闹了一个下午,颇为紧张地享受着排练开始前的最后一点闲暇,倒也确实把团队氛围炒得熟络了一些。除此之外,这一天里值得放入记忆中的时间几近为零。


那确实是四月。东京所有的一切都青黄不接,春和夏正尴尬难忍地卡顿在一起,只断断续续挤出来一串淅沥的雨天。刚冒新绿的叶子紧紧贴在排练室的窗户上,张扬得几乎挡住了所有自然光。没有滂沱的雨,没有炙热的蝉鸣,连樱花也差不多要落尽了。他们的相遇发生在一个普通得几乎令人发指的阴天里,好像从一开始就做足了让人彻底忘却的万全准备。


但他记得。他总是记得。有那么一两次,他还曾经试图想象过——如果那个四月里他们从来没遇见,生活究竟会变成怎样?也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他不愿意细想,也不敢再细想,只能竭力挥挥手把这种念头拦腰掐断,并乞求它不要再来。他在半夜里醒了,屋子里黑漆漆的,离凌晨好像还有很远。他就这样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刚才的梦来,一切都清晰得好像就是昨天。


然后他想起赞多的侧脸。总是那么高傲的、不服输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依赖的侧脸。他们好像已经一起工作了很久很久,而他还想要继续跟那人这样一起跳舞。就这样两个人一起一直跳下去,一直,一直,一直。


明明要是从一开始就没遇见过的话就好了。


“骗子。”他对自己说道,声音小得如同冬雪溶解在夏风里。





4


赞多顶着一头灰毛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力丸半只脚刚踏出练习室门,隔老远就看见赞多在往这边走,又把脚缩回去了。他在原地扒拉着门框等赞多走过来,那人一脸臭屁的表情,一路蹦着来到他面前停下。


“怎么样,”赞多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帅吗?”


力丸伸长手去摸了一把,还能闻到一股漂发剂的药水味。“不错,”这是真心话。


“真的?”


“真的,”力丸答,“比那个好多了。”


“...哪个?”


“泡面头。”


赞多反应过来,使尽全力翻了个大白眼。“不提那个不行吗?”他说,“我当时还可喜欢了!”


力丸对此深信不疑,毕竟那个发型在赞多的各种视频里出现过的次数简直多得令人咂舌。他第一次拜见这个发型还是一个比赛录影,大概是在南斯决赛那会儿录的,赞多在场上各种扭来转去地比了得有五六轮。不过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发型上了——那人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弄了一个非常过火的脏辫造型,还要在头顶扎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倒是确实很有要跟别人一决高下的气势。拿下优胜证书之后的照片也非常不得了,不仅把团子解开让脏辫散了一脑袋,穿的T恤上还印着个什么呲牙咧嘴的图案。拽里拽气的姿势配上场地里紫色调的灯光,愣是拍出了一种不良混混的氛围。


他看那视频的时候赞多就在边上,那人还问他关于这段录影的真实评价。力丸想了一会儿,从茫茫词汇海洋里捞出来一个颇让人满意的说法:“就像那个,”他说,“顶着一脑袋泡面。”边说还边拿手在头顶上比划卷卷的形状,语气非常真诚。


赞多听完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抢他的手机,还抓着他的外套把他摇来摇去,让他有那么一秒确信自己已经媲美不倒翁。边摇还要边胁迫人家:“快说好看,”小学生干架都比这有营养。


“......好看。”力丸还是非常违背良心地屈服了。不过事发之后两天左右,同一个视频流传到了烺怡和明君那里。力丸喝着瓶装茶路过,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是泡面头,”他说道。


结果引发了两人的大爆笑。那两位还迫不及待地向最后进来乐屋的赞多告状,实在是非常不讲义气。后果就是又被泡面头本人抓着摇了一顿,乌龙茶都还没喝两口,差点都给撒干净了。


现在想起来,他们四个还真是幼稚得可以。“好了好了,”他拍拍赞多,“这次的很帅,真的。”


赞多看起来还想再反驳点什么,不过被路过的米卡打断了。“你们吃饭了吗?”米卡说,“好像说七点半要去备采,让我们快点吃。”


赞多迅速决定吃饭要紧,暂时放过了泡面头话题。距离公演还有不到二十小时,大家吃饭的速度都默默变快了一大截,连说话声都比平时小了不少。“对了,”力丸可算想起来最要紧的事了,“结尾那里我们排了一下,今晚备采完要一起看看效果再决定。”


“没问题。有加上之前说的那个旋转吗?”


力丸摇头。“暂时先改了队形。可能今晚真的不能睡觉了,”


“没关系,”赞多说,“我们两个一起的话,肯定没问题的。对吧?”


staff急匆匆跑过他们的桌子,嘴里喊了一串催大家赶紧吃完去备采之类的话。他们边上的几个人陆续站起身,端着空餐碟走开。赞多还在望着他,一动不动地,像是一定要等他的回答。


“当然。”他说。





只要是他们两个一起的话,好像一切都会没事的,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一起化解。只要是他们两个,他想,只要是他们在一起。


他只是太过习惯那个人在旁边,几乎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备采间里已经忙成了一锅粥,赞多先被抓了过去,留下力丸抓紧时间在旁边简单做个造型。服装师示意他顺便把演出服一起试了,他于是顶着弄到一半的头发进去换衣服,被造型师嘱咐了一万遍别碰着脆弱的发型。结果换个衣服都得小心翼翼地,感觉像是换了半个世纪。


等他终于弄完,赞多都已经录好半天了。staff带他到背景板前边坐下,力丸抬头去看了一眼天花板,之前掉下来铁条那一块儿被横七竖八地贴了黄色强力胶带。背景板大概没来得及换新,右上角那个凹槽的地方姑且粘了一个巨大的像素风贴纸。“力丸老师,看这里,”摄像喊道,“可以。”


力丸坐正身子。这回轮到赞多被塞了演出服,他看见那人在棚子后边抱着衣服钻进试衣间去了。负责翻译的staff拿着一大叠纸,“先来说说明天的舞台吧。这次你们的编舞有什么特点吗?”


反光板把补光灯的亮度全部集中在他身上,每次坐在这里他都觉得热烘烘的。“这次...我们按照每个人的特长去做了编排,”他答道,“比如徐绍岚擅长力量...”


来来去去无非都是那几个问题,不用费什么劲就能一个接一个地答下去。他瞄见他们队里的其他几个人也到了,服装师正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找衣服。徐绍岚还悄悄朝他招了招手,力丸没忍住笑了一下。


“...最后一个问题。”staff呼出口气,“四月对大家来说是个特别的月份。不仅有两次公演,总决赛也会是在这个月底。关于四月,力丸老师有什么想说的吗?”


赞多换好衣服出来了。他看见那人穿着黑色的演出服,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摄影器材后边努力照镜子。他还看见赞多扭过头四下看看,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摄影棚的方向。


被发现了。赞多干脆转过身子来,隔着来往的staff远远地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下一秒那人自己就先笑了起来,幼稚得不像上个月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的大人。


是啊,他想,赞多也已经是大人了。明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那么小,甚至达不到合法饮酒的年龄,却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变成一个这么立派的大人了。时间好像过得很快,或是太快,就连他所厌恶的四月也一定会在一瞬间就完结。赞多还在望着他,如同过去他们一起度过的无数个日夜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很多事。他想起在东京的练习室里,赞多蹩脚地模仿他的芭蕾;他想起那人总是吐槽他分不清关西话和标准语的音调,还信誓旦旦地说就是他把烺怡带成了关西口音;他想起东京雨天里七零八落的樱花,想起小丸抖着脑袋甩干水珠的样子,想起公司的录音室里总是放满巧克力的糖果罐。他想起他们为了各种没必要的事情吵架,再和好,再吵架,再和好。还有他们刚开始学中文的时候,烺怡和明君教他们各自名字的读法。于是那人用中文叫他,力丸,力丸,力丸。


有那么一瞬,他疑心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三角形的练习室里。一个无可奈何的阴天,平凡得像是笃定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


他把眼神从那人身上移开,转回到摄像机上。他知道他的回答不可能会被采用,但他还是说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说,“我希望四月永远不要到来。”





【終わり】


【文/155w60 21.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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